天亮得太早,像是约定俗成的一种打扰,将人从沉沉的睡梦中强行拉扯出来。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,叶子密密层层,被阳光筛过,洒下斑驳的光影,随着微风轻轻晃动,却带不来一丝凉意。空气是凝滞的,仿佛一整块温热的玻璃,罩住了整个世界。早起的鸟鸣也显得有些有气无力,叫几声,歇一阵,不像春天时那般不知疲倦。地上,昨夜洒的水早已蒸发得无影无踪,只留下一些干涸的水渍,印在灰色的水泥地上,像一幅幅抽象的画。
庭院里的那棵老槐树,此刻正以一种极为舒展的姿态存在着。它的每一片叶子都仿佛被精心擦拭过,呈现出一种近乎饱和的墨绿色。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叶片,筛落一地斑驳陆离的光影,光影的边缘不再是模糊的,而是像被锐利的刀锋切割过一般,清晰分明。微风拂过,那些光斑便随之跳跃、舞蹈,却始终无法摆脱那份被光线所赋予的、沉甸甸的质感。空气中浮动着槐花的余香,那是一种淡淡的、清甜的气息,早已过了盛放的喧闹,只留下最纯粹的芬芳,与泥土的腥气、青草的汁液味混合在一起,酿成一种独属于此刻的、令人心安的气味。
池塘里的荷叶挨挨挤挤,铺满了整个水面。它们高昂着头,宽大的叶面如同一面面小小的盾牌,骄傲地迎接着阳光的检阅。水珠偶尔从叶心滚落,留下一道晶莹的痕迹,迅速又被蒸腾的热气所吞噬。几朵粉色的荷花亭亭玉立,花瓣的边缘泛着一层柔和的光晕,那是一种内敛的光芒。
田野是另一番景象。成熟的麦子已经收割完毕,只留下整齐的麦茬,像是大地的根须。新播种的玉米苗正在茁壮成长,它们贪婪地吸收着阳光和水分,每一片叶子都向上伸展,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。远处的村庄笼罩在一片朦胧的光晕之中,红砖绿瓦在强烈的日光下显得有些不真实,像是海市蜃楼般的幻景。
这种丰盈,不仅仅体现在视觉和嗅觉上。它更是一种弥漫在身心之中的感受。身体的每一个毛孔似乎都在舒张,呼吸着这温热的、充满了生命气息的空气。内心有一种莫名的充实感,仿佛被这天地间充沛的能量所填满。不再有任何的犹疑和彷徨,所有的思绪都变得简单而直接。就像一棵树,只专注于生长,一朵花,只专注于绽放。生命在这一刻,展现出它最为本真、最为强健的一面。这是一种纯粹的、不含任何杂质的喜悦,一种源于生命本身的、对存在的庆祝。
光线开始变得柔和,但那份热烈并未消减,只是换了一种更加温存的方式包裹着万物。天空呈现出一种高远的、清澈的蓝色,云朵稀疏,如同被随意点缀上去的棉絮。风中带来远处田野里瓜果的甜香,那是一种令人垂涎的、充满了丰收喜悦的气息。人的内心也随之变得柔软起来,之前那种紧绷的、被能量充满的感觉,逐渐转化为一种平和的、满足的喜悦。
这也是一个可以让人忘记时间流逝的时刻。世界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在外,只剩下眼前这片被阳光所统治的景象。人的心灵仿佛也可以清晰地映照出天空、叶子、花朵。这是一种近乎禅定的状态,一种与自然完全融为一体的、物我两忘的境界。
深夜,喧闹声渐渐平息,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。只有草丛里的虫鸣,还在不知疲倦地唱着,那声音清脆而又密集,成了这夏夜唯一的背景音乐。偶尔,会从远处传来几声狗叫,但很快又恢复了宁静。风终于有了一丝凉意,轻轻拂过,带来了些许的慰藉。天空中的星星,仿佛也比其他季节要明亮一些。仰望星空,银河清晰可见,像一条淡淡的光带,横跨整个天际。
在这样的夜晚,人很容易陷入沉思,或者干脆什么都不想,只是静静地感受着这份宁静和清凉。夏至就是这样的一天,在炎热与漫长的白昼中,走向了沉静的终点。白昼最长,夜晚最短,阴阳在此刻交替,一切都显得那么理所当然,却又蕴含着某种深刻的哲理。自然界的节律,从不言语,却以最强大的方式,影响着每一个人。这一天,是光明的顶点,也是黑暗开始回归的起点。而生活,就在这光明与黑暗的交替中,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平淡而又真实地继续着。(刘德涛文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