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幼时住在鲁中一个宁静的小村庄,村前横亘着一条省内唯一自东向西流淌的河流,村里人亲切地称它为“大汶河”。这条河虽不算宽阔,水也不深,却宛如一条倒流的时光之河,执着地从东向西奔流,仿佛在向每一个岸边嬉戏的孩子诉说着:有些事物,注定逆流而上,永远镌刻在生命最初的记忆里。
春天的大汶河,宛如一位温柔的画家。河水清澈见底,阳光透过水面,在沙石间跳跃,绘出斑斓流动的光斑。河岸的野草在春风中摇曳,春夏之交便绽放出细小的白花,宛如撒落的星辰。我们赤脚踩进浅滩,冰凉的河水激得脚心发痒。偶尔几尾小鱼倏忽游过,如同画家笔下灵动的墨点。我们掐下茅草最嫩的一截,放在嘴里轻轻咀嚼,青草的涩味中竟透出一丝清甜。那些被我们捉住、用草茎穿起的小鱼,成了向伙伴炫耀的“战利品”——它们挣扎着,却始终挣脱不了童年的把戏。
夏日的大汶河,是我们的水上乐园。我常与几个顽童赤条条跳入河中,溅起的水花惊得岸边洗衣的妇人们叫骂不迭。我们只管尽情嬉闹,时而扎猛子,时而打水仗,河水裹着阳光的温度,熨帖着皮肤,竟比现在城里人花钱泡的温泉还要舒坦。正午的太阳把河水晒得温热,我们比赛谁憋气最久,谁游得最快。河底的细沙从脚趾缝里钻出来,痒酥酥的。玩累了就躺在河滩上,用湿润的沙子把自己埋起来,只露出一张晒得通红的小脸。折下柳枝编成草帽,举着粘满面筋的竹竿蹑手蹑脚地粘知了……那些夏天的午后,仿佛被河水浸泡得格外绵长。
秋天的大汶河,犹如一位沉思的诗人。河水渐凉,我们改为在岸边打水漂。弯腰寻找最扁平的石头,侧身,手腕轻轻一甩,石片便在水面跳跃,划出一串晶莹的涟漪。谁的石头跳得最远、点出的水漂最多,谁就是那一刻的英雄。河畔的芦苇在风中低语,大人们砍苇编席,我们则在苇丛中寻找菇娘果,偷偷摘取栗子林中的果实。秋风吹起时,我们捡起掉落的芦花轻轻一吹,白色的絮絮便漫天飞舞,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雪,洒满我们欢笑的童年。
冬天的大汶河,则化身为一位顽皮的孩童。河面结起薄冰,我们就在冰上抽陀螺。旋转的陀螺划出细密纹路,发出的嗡嗡声与冰面细微的开裂声交织在一起,我们的笑声在冷空气中格外清脆。胆小的女孩只敢在岸边跺脚,我们男孩子却故意在冰面最薄的地方蹦跳,听着脚下“咔嚓”声响,既害怕又兴奋。回家时棉鞋湿透,免不了一顿责骂,但第二天照样往河边跑——那样的无畏与天真,仿佛也封存在冬天的冰层里。
多年后重返故乡,我站在河边,眼前的景象却已不再熟悉。河水被采沙船搅得浑浊,河床深不可测,白沙滩消失无踪。岸边杂草丛生,昔日孩童嬉戏的乐园已被游乐设施取代。我蹲下身想找一块打水漂的石头,却发现沿岸已被水泥砌得整整齐齐。一阵风吹来,恍惚间似乎又听见那串银铃般的笑声,转头望去,却只见几个穿着时髦的孩子,正低头玩着手机游戏。
大汶河依旧向西流淌,方向未改,却不再有童年的温度。它倒流着,却带不回那些无忧无虑的岁月。这条河见证了我们一代人的成长,也见证了时代的变迁。它的水流,是时光的倒影;它的河床,是童年的印记。我终于明白:河流可以倒流,但童年永远向前。而那份与自然亲近的纯粹快乐,如同大汶河的水,看似倒流,实则永远向前奔涌,汇入生命最初的海。(卢传举 文)